吃螃蟹还是胡搞？广西百色公安办了个“1人传销案”

广西百色，百色市公安局。刘虎 摄

经济利益是广西百色公安的执法动机吗？今年48岁的知名营销策划专家张某每每夜不能寐，就问自己这个问题。

2019年10月，张某从广州被百色经侦抓走，全家名下及父母、兄弟姐妹等亲属的30多个银行账户和名下公司账户也全部被冻结，其中还包括在外国留学的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账户，80多岁父母的生活和医疗费账户，涉及个人和公司资金近2000万元。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张某名下的公司面临倒闭，小家庭和父母亲最基本的生活都成了问题，只能借款度日。

2020年5月，该案由百色市右江区检察院起诉至法院。2021年6月17日至18日，右江区法院开庭审理“一个人涉嫌组织领导传销罪”一案，两年多时间过去了，至今还没有宣判。

事发前，张某担任广州亚美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亚美公司）的营销顾问，给其量身定制产品营销方案，具体销售工作仍由亚美公司负责。张某虽然被抓，但亚美公司并无一人再涉案。连参与办案的百色市某黄姓检察官都明确表示，这是全国唯一的“先例”。

“临危受聘” 营销顾问单独被抓

张某担任某保险广东省分公司副总经理时讲课的图片。受访者供图

公开资料显示，张某曾担任过中石化、中信证券、中国人寿、太平洋保险、中国邮政、中信银行等多家知名企业的营销培训讲师或顾问。曾担任信诚人寿、生命人寿、阳光保险的省级分公司副总经理等金融高管职务，在广东市场营销领域有很高的知名度。张某是皈依20多年的佛教徒，有营销策划天赋。他说佛教徒讲究行善积德，他至今都没想到，自己当初一个善意的举动怎么就成了农夫与蛇故事的现实版。

据亚美公司宣传资料描述，其产品“车智汇”OBD车载智能盒子，是一个以“车载智能终端+移动客户端+大数据平台”为核心的大数据车联网平台，为广大车主用户提供车辆体检、驾驶评测、车辆追踪等多项线上和线下全方位的服务。

亚美公司销售的产品“车智汇”盒子。受访者供图

“当时亚美公司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来找我帮他们想办法。”亚美公司向张某求助时，他正兼任了几家公司的营销顾问。

事后来看，亚美公司聘用张某的战略是成功的。2015年12月底，双方签订了《高级市场营销顾问聘请协议》，约定由张某作为顾问代表（其顾问团队至少12人以上）为该公司提供营销顾问服务，亚美公司负责具体的销售工作，公司每售出一台“车智汇”，给张某及其顾问团队业务提成顾问费50元。

张某受聘亚美公司后，发挥自己的营销策划能力，量身设计营销方案。亚美公司由传统的销售模式调整为互联网微商销售模式，节省了业务成本，增加了销售利润。“客户购买产品收货后7天无理由退换货和产品保用5年”的销售政策亦由张某提出，被亚美公司采纳。在张某的协助下，亚美公司起死回生了。

到了第三年，亚美公司的年营业额达到了30多亿元，彻底走出了销售困境，管理层也在积极筹划借壳上市。公司也从一个1000平米的职场搬迁到1万多平米的新楼办公。截止2019年9月，亚美公司一共销售了300多万台产品。按照约定，亚美公司应该支付张某及其顾问团队顾问费1亿5千万元。除已经支付6000多万元外，亚美公司还欠张某及其顾问团队数千万元。

广州亚美信息科技有限公司。刘虎 摄

2019年8月，张某和家属去亚美公司讨要拖欠的顾问费，却被江勇告知，亚美公司以后将不再支付剩余款项。讨要无果，张某的家属表示那就只有通过司法程序来解决此事，江勇听后生气地离开会谈办公室，双方不欢而散。

两个月后，变故突然发生。2019年10月25日，张某在广州一停车场被广西百色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民警带走，理由是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10月26日被送入百色市第二看守所刑事拘留。

张某被批捕后，亚美公司将本应支付给张某的4738万元销售提成顾问费转入了百色市公安局的账户。而此前，张某个人、家人及名下公司的所有银行账户均已被冻结。

2020年5月，张某被百色市右江区检察院以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提起公诉。但他是唯一的被告人，聘请他作为营销顾问的亚美公司，并无一人被追究刑事责任——无论法人、高管、股东，还是普通员工，都没有。

2020年6月15日，百色市检察院作出的《群众来信回复函》给事前投诉举报的张某家属，称“及时审查了张某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的全案材料，并核查了百色市公安局提供的亚美公司相关案件材料。审查发现，百色市公安局已于2020年3月27日将广州亚美公司涉嫌传销犯罪线索及材料移交给了广州市天河公安分局处理，并制作了移交方面的函”。

根据该线索，张某的家属被逼无奈之下，于2020年9月向广州市公安局天河分局报案，举报亚美公司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犯罪。

接到报案后，天河公安分局非常重视，专程派员去百色右江区法院调取相关案件资料，经过两个多月的认真审查，给张某的家属出具《不予立案通知书》，称“亚美公司犯罪事实显著轻微，不需要追究刑事责任”。

律师认为，这本是一个简单的案子，焦点只有一个：亚美公司属不属于传销犯罪？但令人匪夷所思和荒唐的是，被告人张某为了证明这一点，被逼得只能“自己告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无罪。”

广州警方和广西百色警方的看法截然不同。受访者供图

同一件事，广东、广西两省区公安部门的结论完全不同。广东公安认为亚美公司不需要追究刑事责任，不予立案；而广西公安以无管辖权不追究亚美公司的刑事责任，但是却要追究亚美公司顾问一个人的刑事责任，并冻结了其名下的近2000万元现金及房产，并让亚美公司将本该支付给张某的4738万元，转入了警方的账户。

同样的法律，百色执法机关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

“我们将广州公安的《不予立案通知书》提交给百色市右江区法院。经过法院庭前会议，鉴于我丈夫有无罪可能，法院同意解除强制措施。”张某的妻子说。

张某于2020年12月24日办理取保候审，走出看守所，回到了广州。

“我和律师多次与检察院沟通，希望他们撤诉，我们也就不追究他们违法办案的责任了。”张某的妻子说。

张某称，据其了解，亚美公司如今从2019年的590多名员工锐减到100多人，业绩已一落千丈。

办案动机是逐利？亚美公司负责人称百色公安曾索要6亿元

说到此案，张某很是不解：自己从没到过百色市，也没有与百色市的任何人员有过联系，百色市公安经侦上门来抓人，是哪里来的管辖权呢？直到进了看守所以后，张某一家人才了解到，早在2019年8月3日，百色公安对亚美公司在百色地区的经销商周某洁（百色籍）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进行了立案查处，不过后来周某洁很快被取保候审，且未移送起诉。

“经侦办案警官何忠清在提审我时，故意栽赃陷害说我伙同周某洁在百色市开工作室，大肆开展‘车智汇’的业务推广活动。我告知他：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百色，何来在百色市开工作室去推广业务？”张某回忆，何忠清警官说：“你不要管这个，你只要签字就行了。”张某当即与其理论并大吵起来，并说：“你们不改这一点我就不会签字。”何警官威胁说:“不签就不签，我们就不用谈了。”最终在僵持下约经过了十分钟，何警官才答应修改笔录。

开庭审理后张某认为，百色警方之所以只抓他一个人，是因为亚美公司高管江勇等人为了推脱责任，为防止张某起诉亚美公司拖欠顾问费到法院，影响当时亚美公司借壳上市，于是诬陷说是将产品承包给了他销售，并且所有销售工作都是由他负责，将双方的顾问关系说成了承包关系。亚美公司通过将拖欠张某4738万元的报酬打入百色市公安局的账户，意图“借刀杀人”，既解决亚美公司被调查的危机，顺便又除掉了张某这一“威胁”。

开庭时，张某还了解到，亚美公司财务总监谢某婷在警方询问笔录上说，亚美公司将经销商未发放的佣金借给公司高管合计14人，金额总计高达4.39亿元。其中董事长江勇8700多万、分管财务副总冯达1.3亿元、分管公关副总万某泉1.43亿元、副总喻剑300万元，截至2019年10月他们4个人的借款还没有归还给公司。还有借款给至少14家其他公司3.3亿多元，合计7.7亿元资金。如果这些事实成立，相关人员可能涉嫌挪用资金罪。

实际上，2017年1月1日至2021年12月31日期间，亚美公司将产品承包给了旗下全资子公司即亚美电子公司，后来于2018年7月19日又承包给了凯丽亚美公司，这些，都有广州市天河区市场监管局行政处罚决定书和亚美公司财务总监谢某婷的笔录材料为证。张某问：销售资金都是进入亚美公司的两家总经销商相关公司账户，为何百色警方和检察院相关办案人员就是“看不见”？

庭审显示，百色公安从2019年10月10日至24日15天时间都在广州市调查取证和对亚美公司高管做询问，在10月24日百色市公安局副局长李锦英来到广州天河新塘派出所，对董事长江勇进行了两次询问笔录，但是蹊跷的是，这一询问视频录像没有声音，是案卷视频里面是唯一没有声音的询问录像。

10月25日张某被百色经侦民警带走，次日被带到百色市刑事拘留，并于12月2日被百色市检察院批捕。张某被批捕后的12月24日，亚美公司将4738万元打入了百色市公安局账户。张某认为：自己应得的4738万元被打入警方账户，应该是10月24日江勇与李锦英达成的交换条件——百色公安不追究亚美公司及江勇等高管涉嫌犯罪的责任，只抓捕张某一个人并企图罚没相关财产。

笔者获得的一份手机通话录音显示，江勇对张某妻子说：“百色公安当初就是奔着你老公来广州办案的，并不是针对亚美公司”，并要求张某的妻子要相信亚美公司不会陷害其丈夫，他们才会去百色公安帮忙协调处理。江勇利用张某妻子个人银行账户被冻结，没有钱请律师的窘迫心情，要求她承诺：“本人和张某全权委托亚美公司协调处理案件，本人保证全力配合，并不会采取任何方式和行为向行政、司法机关投诉，或聚众闹事、网上发帖攻击行政司法机关等，干涉案件的进展。”身无分文的她被迫签了这份“承诺书”。

之后，亚美公司就开始协助张某妻子。2020年1月，亚美公司法律顾问谭某律师的助理阿梅与张某妻子和外甥一起去到百色市公安局9楼经侦大队，见到大门还关着，阿梅就给人打电话说：“许总不是约好（经侦支队长）林钢今天下午三点跟我们见面的吗？我们已经到了门口，怎么还没有开门办公？你这边赶紧联系一下，我们在这里等。”

张某妻子回忆，不久后他们见到了林钢，谈话内容居然是林钢要其劝说其丈夫接受“认罪认罚”处理，并强调说：“只认一点点罪，缓刑两年，就没事啦！”她说：我丈夫本来就无罪，我怎么可能会同意？“原来亚美公司所说的帮忙就是要张某接受‘认罪认罚’处理！我这才知道江勇要我签承诺书的险恶用心，同时也才明白亚美公司和百色市公安某些领导真的很‘配合’。”

张某家属称据多方了解，阿梅口中说的许总，应为亚美公司借壳上市的珠海市博元投资股份有限公司（往后简称博元公司）的法人和董事长许佳明。“他与亚美公司有巨大的利益关联，目前亚美公司已经被博元公司100%控股。许佳明名下拥有投资和实际控制权的公司达到20多家，其中10多家在广西。据亚美公司高管告知，江勇什么事情都跟许佳明商量，许佳明是个富二代，父亲是广西的房地产商，由此可见他在广西境内有很好的人脉，所以他能够做到随时联络和安排百色市经侦支队长林钢与张某家属见面。”

张某的家人还向笔者提供了一份其与江勇2020年2月13日的对话录音。在这段时长33分钟的录音里，江勇有过这样的话语：“这都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只要他们（百色公安）敢开这个口（要钱），当初他们要动亚美，人家开口是多少？6个亿，刚开始是要6个亿，明白吗？…… 其实林钢和（百色市公安局）局里的人都担心这个案子如果往回走（即撤案），他最担心的就是我们会反咬他们一口，我们不找林钢说事，我们都是找林钢的领导，局长、副局长说事。”

在此时间点之前，2019年8月2月，亚美公司总部所在地的广州市天河区市场监管局已经对该公司涉嫌传销一事进行了立案调查和行政处罚。湖南、湖北、河南、江西等地的市场监管部门也曾对亚美信息公司涉嫌传销的行为给予行政处罚，而并无刑事处罚。

既然如此，百色市公安局为什么还要兴师动众的刑事立案呢？

张某被捕后，他的家属一直在多方奔走申诉，分别向公安部、最高检、最高法、中央政法委、中央政法系统教育整顿小组、中纪委以及广西自治区公安厅、检察院、高院等机构寄出实名投诉举报信函和网上举报，甚至去到北京公安部和最高检上访。一方面申诉张某无罪；另一方面，举报百色市公安局、百色市检察院等多名领导干部对其他地区的行政处罚视而不见，为了经济利益非法跨区办案，涉嫌滥用侦查权、栽赃陷害、官商勾结、贪污受贿等违法行为，希望中纪委能尽快进行查处，并依法追究相关违法人员的责任。

审而不判， “一人传销罪”走向何方？

右江区检察院《起诉书》称，被告人张某以车智汇平台传销活动为名，设置营销模式，骗取他人财物，严重扰乱正常的经济秩序，应当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审理张某“一人传销案”的百色市右江区法院。刘虎 摄

2021年6月17、18日，取保候审中的张某参与了百色市右江区人民法院对该案的庭审。

“法庭上，我和律师都要求庭审面向社会公开直播，但是法院没有同意。”张某说。“我都不害怕公开，难道他们还害怕吗？”

对于此案，张某的两位辩护律师均认为张某无罪。

对于亚美公司的销售行为是否构成传销犯罪的问题，辩护律师认为，首先，亚美公司的销售模式属于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和公安部关于传销犯罪案件司法解释中的“以销售商品为目的、以销售业绩为计酬依据的单纯的团队计酬式传销活动，不以犯罪论处”的情形，不应当作犯罪处理，本案应当无罪。事实上，全国各地的市场监督局也是实施了行政处罚。

其次，亚美公司销售模式不具备组织领导传销罪的核心构成要素——诈骗性质。亚美公司的产品价格与价值是相符的，不是毫无价值的道具商品；同时，亚美公司为会员提供了完备的售后服务，三年内亚美公司为会员支付的拖车服务费就高达2000多万元；在本案中，亚美公司也并没有捏造事实进行虚假宣传，因而不符合传销犯罪活动中“骗取财物”的核心要件。

“既然广州公安都认为亚美公司的销售行为不构成犯罪，作为亚美公司营销顾问的张某何来构成犯罪？”对于本案的法律适用及同案同判问题，辩护律师也提出了强烈的质疑“同案不为罪，此案何为罪？”

在亚美公司历年发展过程中，数次被全国各地执法机关以传销立案，但是经过调查研判，都认为是行政违法，并进行了行政处罚。如上文提到的湖北荆州市、通山县、湖南常德市等。

同一家公司、同样的模式、同样的制度、同样的产品、同样的法律、同在中华大地，为何百色市执法机关执意认为是刑事犯罪？

负责本案侦查工作的百色市公安局自认对亚美公司传销案没有管辖权，故将亚美公司涉嫌犯罪线索移交给了广州警方。张某是该公司的营销顾问，二者是不可分割、相互统一的整体。既然百色市公安局认为对亚美传销案没有管辖权，同理，对张某也自然没有管辖权。

辩护律师还认为，在全国其他地方均认为亚美公司销售行为不构成犯罪的情况下，如果右江区法院判决张某构成犯罪，无疑该案将成为百色司法的笑话和耻辱。

百色市人民检察院。刘虎 摄

虽然该案起诉到法院已经有两年多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法律规定的3个月审理期限，但目前该案的宣判似乎依然遥遥无期。张某的家属和辩护律师几乎每周都会追问案件的审理结果，但都得不到明确答复。

在多次投诉法院超期办案后，2022年4月，右江区法院一位林姓副院长曾信誓旦旦对家属说，4月底一定会出审理结果，要给家属一个答复。但是直到现在，这位林姓副院长已退居二线，案件依然没有结果。在家属焦急的追问下，法院主审吕法官6月初告知：右江区法院梁院长会去跟百色市相关部门领导沟通“要求先解冻张某及其亲属的个人银行账户，以解决张某一家生活困难的情况”，至今快一个月了，也没有下文。

张某及家人多方了解后认为，本案受到了百色市某些领导的干预，也不排除因为被冻结在百色市公安局账户里的4738万元被挪用等原因，才导致这样一个明显无罪的案件迟迟不能宣判。希望有关部门介入调查，查明真相。

目前张某正在为国内几个5A和4A景区做营销策划运营方案并为其打造旅游电商平台。面对目前的困境，张某这位民营企业家很是迷茫，他不知道该如何“策划”自己的人生。